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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經意看到的一篇散文
在我身心俱疲之時
想起我在天上當快活神仙的父親
應該已經回到他的原生家庭和爺爺奶奶在一起吧

面對工作中那些紛紛擾擾
我只想珍惜我親愛的家人
人生
也不過就這麼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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聯副推薦散文》爸爸(上)

【聯合報╱康芸薇】 2007.06.07 05:23 am

電話本上寫著爸爸成都家中的電話號碼,七十歲仍有爸爸可喊,讓我感到自己只有十七。
退休前我每月給爸爸寫一封信,都在公司開業務會議我做紀錄的時候,宣讀完了上次會議紀錄,大家開始討論事項,我因為無法忍受每個人都有理由,卻沒有是非,就在寫紀錄的白紙上給爸爸寫信。告訴他讓我把這些人的話逐字記錄下來是多麼的不甘心!
有次我這樣寫著:很久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叫《巴頓芬克》,那是一部我看不懂的電影,有個叫巴頓芬克的人常在和人談工作,或者尋歡作樂的時候,另一個巴頓芬克突然拿著衝鋒槍進來,砰!砰!砰!向大家掃射,讓所有的人都應聲倒地。
我現在明白了,並且幻想自己就是巴頓芬克,拿著衝鋒槍走進會議室叫大家立刻閉嘴。
爸爸完全看懂我信中的意思,他回了這樣一封信給我:四個兒女中只有你身體最差、最辛苦,看到你信上說你希望你是巴頓芬克,我希望我是王永慶,這樣我就可以幫助你不必工作,做你喜歡的事。
我看了流下眼淚,我們家人丁不旺,疼愛小孩,曾祖父在世常常告誡子孫平安就是福,一個人如果覺得自己命不好,多行善積德,不可看相、算命、好高騖遠。生平無大志的爸爸居然想當王永慶幫助我!我感到他給我的精神財富,不亞於王永慶先生給他兒女的實質財產。
因此,在這個崇拜金錢和地位的社會中,我仍能怡然自得的活著,呼喊爸爸的時候,心靈更是享有從七十歲變成十七歲的無限寬廣自由。

爸爸八歲喪父,接著我爺爺的弟弟過世,再下來是我兩個姑姑和曾祖父。爸爸常手按著頭,很痛苦的對我說:
「我的童年很不幸!三年家裡死了五口人,在我記憶中全家人動不動就大放悲聲,哭成了一團。」
爸爸說最讓他無法忘懷的是小他兩歲的妹妹,「瓜子臉、大眼睛,長得好漂亮!她生下來請奶媽帶,你老爺叫我繼續吃你奶奶的奶,希望我營養好,健康長大繼承香煙。」
爸爸問我:「這叫棄車保帥,你懂不懂?我心裡一直覺得很對不起我這妹妹。」
讓我感到爸爸的童年真是悲慘!不幸。
因為家中人丁不旺,爸爸十六歲就和大他兩歲的母親結婚。保定二期畢業的外祖父在國民政府工作,母親隨著外祖父母在南京讀滙文女中,她回河南老家和爸爸結婚,帶了一套白紗西式新娘禮服,老家的人都沒看過這種衣裳,很稀奇。爸爸長得俊美,就慫恿他穿上照張相。爸爸真的穿上白紗新婚服、戴上白頭紗、文明眼鏡、捧了一束花,拍了一張新婚照。奶奶常拿這張相片對人說:
「真傻!他娶媳婦,他穿上新媳婦衣裳照了這張相!」
我小時認識的爸爸沉默、嚴肅,也覺得十六歲的爸爸拍的這張新娘照突兀、滑稽。
不知道是否遺傳了爸爸的性格,我小時候也沉默寡言,在我記憶中我和爸爸好像沒有講過話,卻清楚記得他在燈光下很專心的為我剪指甲;還有一件事,母親帶弟弟到上海探親,爸爸說我睡姿不良,要我跟他一起睡。
爸爸認為正確的睡姿是直直的躺在床上,不可以側身曲腿,那多難過呀!因為睡得不舒服,我每天都一早醒來,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大家都說爸爸英俊漂亮,我現在就睡在他身邊,我要看看我爸爸有多好看!就側身抬頭,懷著一個小女孩偷窺的喜悅望著爸爸。
爸爸忽然張開眼睛,嚇了我一跳,害怕他會罵我,趕快躺好;三十八年我和奶奶來台灣和爸爸分別之後,這個小女孩清晨醒來偷窺爸爸的畫面每一在我心中浮現,就會流淚不止。
爸爸不愛講話,卻很喜歡唱京戲,我耳熟能詳的有〈四郎探母〉、〈武家坡〉、〈打漁殺家〉等。爸爸的嗓子寬圓好聽,他唱〈四郎探母〉:
「楊延輝坐宮院,自思自嘆,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……」
〈打漁殺家〉:「父女打漁在河下,家貧哪怕人笑咱……」
讓我感覺蒼涼、悲哀。
我不明白在南京我家生活優裕,爸爸在中央銀行工作,家裡有傭人和管家,母親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打牌,爸爸為什麼喜歡唱這樣哀傷的戲!

三十八年來台灣我才十三歲,因為爸爸隨中央銀行調成都,與母親、姊姊、妹妹、弟弟一同淪陷大陸。其他的親人雖然都到了台灣,但是一個個都自顧不暇,唯一可以負責我生活和教育費的外祖父,在我十五歲那年不幸去世。在南京才選上立法委員外祖父的靈堂裡,有這樣一幅輓聯:
「忠貞愛國來寶島,死不閉目望中原。」
奶奶很沉重的說:「可以遮蔭的大樹倒了!」
大陸回不去了,可以遮蔭的大樹倒了,眼看著要坐吃山空,沒想到從大陸帶來的一副象牙麻將牌幫助了我們。鄰居、親友請客打牌,會來我家借象牙麻將,還牌的時候放一些錢給奶奶吃紅。
奶奶是一個很剛強的老太太,她說:「八十媽媽去採桑,一日不死度時光。」把人家給她吃紅的錢買幾兩豬肝,切薄片,泡上醬麻油,等我放學回來,灑上蔥花氽燙給我吃。那真是人間美味!我懵懂無知,父母雖不在身邊,在奶奶的愛裡不缺衣食,我在成長過程中沒有自卑感。
但是我必須牢記一事,我不可以犯錯誤,我們那個時候學生犯錯家長要被請到訓導處。奶奶是纏小腳的老太太,我犯了錯,奶奶怎麼走到學校來呀!

民國六十年奶奶過世,十年後透過在美國的親友和爸爸取得聯繫,並且協助我們在洛杉磯機場看到爸爸與陪他前來的姊姊,就伏在爸爸的胸前嗚嗚的哭了起來,戰事讓我們這一家經歷了多少的劫難啊!
爸爸和姊姊未到洛杉磯之前,玲玲表妹已經幫我租了一個很不錯的房子,可以讓我們父女在那裡團聚一個月,自己煮飯宴請親友。
住在紐澤西的萱表姊也從東岸趕來,在她領軍之下我們包水餃請在洛杉磯所有的親朋好友,大家圍著一張桌子一面包餃子、一面談往事,讓我彷彿回到兒時大年夜一家人守歲的情景。爸爸不時穿過眾人,把目光停在我這個失而復得女兒的臉上,使我忍不住熱淚盈眶,感到此刻奶奶、母親也在這裡,看到了這一切,頻頻的拭著眼淚。
爸爸仍像以前一樣話不多,三十八年南京別後的一切都是姊姊在訴說。大陸易手,國民黨的中央銀行變成了共產黨的中央銀行,爸爸由成都調到洛山,他一個人在那裡吃不慣、住不慣,很痛苦。休假回成都就向母親說他不去洛山了,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。
姊姊那時在華西醫大讀書,有天在學校布告欄上看到徵會計,問爸爸願不願去試試,就這樣爸爸離開了中央銀行到華西醫大會計室工作。
爸爸說沒想到他這個很沒有出息的決定救了他,文革期間以前中央銀行的同事都被鬥爭得下落不明,只有他躲在華西醫大當個小會計,逃過了這一劫。華西醫大的校長、系主任、教授們都被紅衛兵鬥得很悲慘。
母親體弱,沒有逃過文革這一關,那時姊姊、妹妹、弟弟都已成家,爸爸在母親過世之後一個人不知道怎麼生活,經人介紹和做小學教員的繼母結婚。繼母溫和能幹,很細心的照顧著爸爸的生活起居。
我和奶奶在台灣的生活也由萱表姊代表發言,她說外祖父過世後我跟奶奶吃了不少苦,把借象牙牌吃紅的事也說了出來。我聽了不以為然,心裡想哪有那麼可憐!戰爭本來就是一場浩劫,讓許多無辜的人受害。我很慶幸我和爸爸,還有姊姊他們都活了下來,並且在分離三十多年之後得以相見。
一個月的團聚匆匆過去,和爸爸、姊姊洛杉磯分別後回到台北,我感到三十八年與爸爸南京分手,七十一年洛杉磯相見都是一場夢。

在記憶中以前家裡的信都由母親執筆,爸爸是不寫信的,洛杉磯見面之後爸爸殷切的給我寫信,告訴我他很懷念奶奶。他信中說:
因為幼年喪父,我從小跟你奶奶睡,直到十六歲和你媽結婚的前一晚,還是跟你奶奶睡,我知道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我身上。我和你媽結婚之後就離開老家到外面讀書、工作,很少陪伴她。知道你奶奶嘴裡不說,心裡對我很失望,你們祖孫在台灣一定吃了不少苦,你奶奶有沒有怨我?
來台灣之後奶奶很少提到爸爸,鄉親們說奶奶剛強,過去的事都不提了以免傷心,我以為爸爸也包括在過去的事情之中。現在爸爸這麼一說,我感到奶奶心中一定怨著爸爸,不然哪有母親不想念分離的兒子,提都不提呢!
爸爸對母親也滿懷虧欠,他在信中說:
你媽大我兩歲,處處讓我,我年輕時任性,你媽吃了不少苦。文革的時候鬧大饑荒,你媽身體不好,還常常把她那份糧省下來給我吃。
看了爸爸的信,我忍不住流下淚來,爸爸是康家長子、長孫,從小全家都愛他,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,因為戰爭,他把每一個人對他的愛和希望都辜負了。

民國七十四年我又在香港和爸爸、姊姊、妹妹、弟弟見了一面,我在信中告訴他們這次團聚只有兩個星期,大家要快快樂樂的好好珍惜。
我們住在美孚唐先生家,唐先生是個很熱心的人,幫助過不少海峽兩岸來香港探親的家庭。為了盡量不打擾他們,我們一早出去閒逛,晚上回來,美孚靠海風景美麗,爸爸領著我們四個兒女先到海邊散步,看海上來往的船隻。那裡有許多小吃店,有最新鮮便宜又好吃的魚生及第粥,大家替我省錢,堅決不吃比魚生粥再貴的東西。吃完了魚生粥,一家人在繁華的香港街頭搖搖擺擺的看熱鬧,讓我想起爸爸以前常唱的〈打漁殺家〉:
「父女打漁在河下,家貧哪怕人笑咱……」
雖然大家一心替我省錢,看見賣冰淇淋的地方都會忍不住多望兩眼,我說買冰淇淋吃,沒有人反對,爸爸和姊姊已經在洛杉磯吃過冰淇淋了,妹妹和弟弟則是大陸淪陷後卅多年不知冰淇淋的滋味。我們每個人手中拿著冰淇淋,臉上掛著孩童般幸福的笑容,專心的吃著。讓我想到有個小女孩寫過一篇〈棒棒糖〉作文。她說:
我喜歡吃的棒棒糖是扁的,不是圓的那一種。我吃棒棒糖也不是用吮的,是用舔的。我用舌尖慢慢的舔,把棒棒糖舔成像玻璃紙一樣薄而透明,還帶一點曲捲。然後放進嘴裡←嚓!咔嚓!咬碎,嚥到肚子中。
這個小女孩吃棒棒糖真是一種藝術!令人感動。

七十八年台灣開放大陸探親,丈夫在七十九年突然患病去世,爸爸說要來陪我,他在七十五歲那年到了台灣,除了突發性耳聾聽力不好,爸爸的身體很健康。那時正是台灣錢淹腳目的最好年代,和我同齡的朋友都已沒有父親,聽說爸爸從大陸來,爭著請他去五星級飯店吃飯。爸爸話少,耳朵不好更有理由不講話,我和朋友們說話,他就靜靜的坐在一邊吃東西。我的朋友都很喜歡他,常常打電話來說請他吃飯,每次爸爸都穿戴整齊等我下班回來接他,如果頭髮長了還會自己到理髮店理頭髮。大家看到他大聲的說:
「康伯伯好漂亮!」
他很高興,笑咪咪的對大家說:
「我女兒很了不起呀!認識你們這些好朋友!」
大家被他說得心花怒放。(上)

【2007/06/07 聯合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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