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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一篇首獎作品
在我失去父親之後又再度勾起我對充滿父愛的童年時光的綿綿回憶
我那也充滿了公車記憶的童年............
充滿父親對我溫暖照護的時光............
一切
都深深在我的心裡~~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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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北旅行文學獎》37路通童年 【侯季然】

夏秋之交的金色夕陽裡,我在放學後的安和路上,走在我熟悉的和陌生的電影街景裡,移動眼睛的焦距,看見自己的臉孔出現在路旁駛過的37路車窗倒影。我忽然知道自己對37路的依戀,原來是對童年的依戀……

1980年,我開始長達5年的37路公車旅程。因為家剛搬到了山邊,爸爸的皮箱店還在新興的忠孝東路四段,於是每天放學,要從零落荒涼的吳興街底總站,一路搭到東區。上車時豔黃的斜陽,下車已經變成深紫的晚霞。我在仁愛路下車,走九如商號旁邊的巷子到忠孝東路。途中有一幢荒廢的別墅,深鎖的庭院草木異常旺盛,屋頂上長滿濃密的荊棘,黃昏時,成群鳥雀盤旋其上,鳴聲震天,十分驚人。我一直記得在那些大小不一的禽類翦影中,有一隻特別巨大的,拖著長長的尾巴,飛翔在天光即將收盡的魔術時刻裡。

我國中時,那棟別墅拆掉了,每次看到原地蓋起的新大樓,我都在想,那隻大鳥現在不知到哪裡去了。

1980年的公車是銀灰色的,裝著很難拉開的鋁框玻璃窗,破舊的藍色人造皮座椅,椅背後總是被人用簽字筆(那時候還沒有立可白)寫滿了字。八十元一張的十格厚紙卡學生票,永遠都在只剪了幾格後不見,只好不停地再買一張;到了二年級,學生票漲成十元,我就不買車票,直接投硬幣了。我媽每天早上都要塞好幾個銅板給我,兩趟車二十元,加上零用錢,口袋從此變得沉甸甸的。雖然如此,不知為何卻總還是有衝上了車卻發現沒有零錢的時候,只好面紅耳赤地向陌生人借錢。

三年級開始,高大的白色新公車出現了。厚厚的米色高背座椅(不久後也寫滿了字),黑色的握桿,車廂裡漂浮著令人頭暈的塑膠味。車窗是一大片密閉的褐色玻璃。天氣晴朗的日子,我特別喜歡在冷氣超強的車裡看窗外被染成淺褐色的盛夏城市,白熾的陽光被濾成溫暖的金黃色鋪在身上,是一種宜人的溫度。很多年以後才知道,那樣的景色很像電影底片的質感,都有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,像記憶,遙遠而迷人。

四年級,我們家失去了爸爸,媽媽為了作生意方便,舉家從吳興街底搬回忠孝東路。來不及轉學,我仍然每天繼續著37路的旅行,只是起點改成了巨大的仁愛醫院底下。以前在山腳下走過池塘與森林的上學路,變成了一片灰色冷峻的城市風景,那條連著忠孝東路與仁愛路的巷子,清晨時默默走著許多背著日本真皮書包的私立小學學生,我走在那些光亮貴氣的臉孔與黑色賓士車之間,總是加快了腳步,希望快點走到站牌,到了站牌後又希望37路快來,快點把我載回那個金黃色與鮮綠色的世界。

十歲的我一心一意只想保守父親去世的祕密,以為只要別人都不知道,我的世界就不會改變。我努力留住在37路彼端的童年,我的級任導師卻冷不防地在班會上告訴全班同學父親的死訊,並一臉哀戚地要大家為我加油,那一刻全班同學都轉過頭同情地看著我,我難堪極了,恨不得變成隱形人。那天放學,一群同學陪我走到公車站牌,那條路真長,我又開始在心裡面希望37路快來,快來帶我離開這種無處可躲的悲傷。

37路總是會來的,那轟轟的引擎聲比下課鐘聲更令人愉快,我迫不及待地上車,向同學們揮手道別,當車開得越來越遠,我的心情也變得寧靜。坐在昏黃夕陽充滿的車廂裡,看著電影畫面般的窗外風景緩緩流過,風景裡各種不同面孔的人們,在街道上行走,在商店裡購物,在自己家裡隔著兩層窗戶和車上的我對望。城市裡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人,不知道他們的生活是快樂的,還是難過的,只是透過褐色車窗,無聲的遠遠的他們,看起來都是那麼的好看,那麼的令人安心,令人感到萬事美好,沒有遺憾。

六年級,我轉學到東區的小學,結束了每日37路的旅行。開學時夏秋之交的金色夕陽裡,我在放學後的安和路上,走在我熟悉的和陌生的電影街景裡,移動眼睛的焦距,看見自己的臉孔出現在路旁駛過的37路車窗倒影。我忽然知道自己對37路的依戀,原來是對童年的依戀。因為不管旅程的起站終站如何改變,只要一下車,就是令人無從躲避的現實,而只有在車上,在搖搖晃晃的塑膠皮座位裡,不論是沒寫完的功課、炎熱的夏天、傾盆大雨或不可挽回的死亡,一切都必須等待,等待這一趟車的時間,等待天色從豔黃變成深紫,從微涼轉為白熾。

我想像著自己還是坐在37路上,和八○年代的乘客們一起望著電影膠捲般的窗外城市,鬆懈而舒暢。那麼多年來,37路還是走著一樣的路線,二十年前經過信義路四段和基隆路時,車上的乘客們絕對想像不到那一整片據說是兵營,看起來長滿雜草與未完成建築物的大工地(大荒地),幾年後會長出了台北市政府大樓、華納威秀、台北101……我們只是傻傻看著車窗外奔跑著的電影城市,那裡有高高的藍天、瘦瘦的行道樹、裝飾著白鐵椅的馬路,或許還有一首鳳飛飛的〈流水年華〉。

在行車的節奏裡,小學生的我就像後來看了許多電影的我一樣,常常在電影中途睡著了。睡夢中,銀幕上不知道過了多少年,發生了多少事,有多少的歡笑與眼淚,我們都不知道。這一整車熟睡的乘客,有些人總是可以神奇地自動在到站之前醒來,有些人需要朋友提醒他下車,也總是有幾個人睡過了站,醒來後看見一片陌生的景色而不知所措。無論如何,在我的記憶裡,總是有個小學生,坐在37路上,沒有度數的眼睛映著那隻消失的大鳥,長長尾巴飛過不斷變幻的城市天際線。他是那麼安心,那麼快樂,因為他永遠不用下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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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huichen22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